蒙曼是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教授,专业是搞唐史研究的。十年前她在《百家讲坛》讲武则天、杨贵妃,曾火了一把。在唐史研究外,古典诗词则是她另一个爱好。从前些年开始,她连续担任《中国成语大会》、《中国诗词大会》的嘉宾评委,人们记住了这个短发利落、妙语如珠的女性。她的评语总是风趣幽默,又包含了很大的信息量,让观众了解到丰富的古典文化知识。最近,她在关于唐诗品读的喜马拉雅音频节目的基础上,出了一本《四时之诗》,以四季节令为序,品她心目中的最美唐诗。我们也借机和她聊了聊,诗歌究竟可以给予人怎样的影响,家长又该如何引导孩子去读古诗词。
读诗:潜移默化的人生经验
书乡周刊:您一直在历史系学习和教学,而唐诗的欣赏品鉴一般说起来是属于文学范畴的,为什么会对它情有独钟?
蒙曼:在古代文史不分家,写历史的人也都会写诗。在唐史研究中,从前辈学者到现在,也一直把唐诗作为重要史料。所谓知人论世,不管是文学研究还是史学研究,不知道这个人,就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写诗、能反映出什么样的风貌倾向。
书乡周刊:您从小的唐诗阅读经验是怎样的?
蒙曼:我们小时候没有太多娱乐,不像现在,就是念念书。韵文总比散文好念,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”好听好念,就比其他书吸引人。我觉得这就是中国人的文化基因,喜欢韵文。我父母都是学文科的,我们家的书都是这一类。我最早看的还不是《唐诗三百首》,是《唐诗故事》,一共四本,是一个地质队员写的,选的都是非常朗朗上口耳熟能详的诗,还有画,特别适合小孩看。
我在县城长大,1980年代,县城新华书店来了新书,店员都会带着书单,骑着自行车到我们家来请我父母勾。现在想想那个店员也很诗意,一个国营书店,卖多少书跟他也没有太大关系,但他喜欢知识分子,喜欢文化人,觉得这家人爱看书爱买书,就宁愿绕一个弯来。我们家也是很开明的,父母勾书,也让我们勾想读的书。我跟我爸爸去新华书店遛弯,看上一本清诗选,他就付钱,也不多说什么,等我出门之后才跟我说,这个书不怎么好,“诗必盛唐文必秦汉”。我到现在都记得他跟我说的这句话。这样会引导我去看盛唐诗哪儿好,和清诗有什么区别,这可能就是潜移默化。
书乡周刊:《四时之诗》一书中诗歌的篇目是按照节气时序来编排的,是否想强调古代诗歌的“日常性”,以及和大自然的关联?
蒙曼:是的,和古代人关系最密切的就是天道,他们对时间敏感性远远超过今天,按着一年四季生活,春种夏长秋收冬藏。写诗也是一样,伤春悲秋,都是顺时而动的,这是古人最重要的特性,也是今天特别想追求的情调。我们今天把自己机械化了,所谓“机械”就是对外界一点都不敏感了。我们说一个人“不接地气”,不是因为太高雅了,而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机器,看到春天没有春天的想法,看到秋天没有秋天的想法。我希望这本书能唤醒人的这种意识。
审美:诗歌最大的功用
书乡周刊:在您个人体验里, 诗歌对人有什么样的塑造作用?
蒙曼:古代讲“诗教”,诗歌对人的第一个培养,就是审美的培养。诗能最大程度塑造人的审美情趣。诗里有节奏,有韵律,“平平仄仄平平仄,仄仄平平仄仄平”,节奏感就出来了。诗里有色彩,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”,新醅酒是绿,小火炉是红,酒是静止的,火是跳动的,你自然而然就知道什么是美的,什么和什么可以搭配。诗里有美的情趣,比如古代人写春天,“昨日春如,十三女儿学绣,一枝枝,不教花瘦”,如此烂漫,像一个小姑娘学绣花,因为不懂得尺度,把每朵花都绣得复杂,蓬勃得不顾得美,但这本身就是美的,春的情趣就在里面,美的价值观就在里面。诗给我们最好的教育就在这里,我们知道什么是美,才会知道怎么样去呵护美,这就是善。这也是诗歌对我最大的影响。
书乡周刊:看到您经常强调审美传统和审美教育。这种审美在传统中国是有承继的,但到现在,人对自然内心的体察常常被功利和焦虑所替代。在重建当代人审美性上,古典诗词能够起到何种程度的作用?
蒙曼: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。因为这是中国人最耳熟能详的,从小背一背,传承下来,已经深入血液当中了,是基因能够接收的东西。用别的方式教育孩子,都不如它来得亲切自然,根深蒂固,一个人学了这些东西之后,你让他再接受低级口味的东西,他接受不了了。对于成年人来说,审美也是可以提升的,人非生而知之者,任何时候只要向善、向美,都不晚。
书乡周刊:但有人也认为,传统中国和现代中国是不一样的,以传统的诗词进行现代教化,有时可能是失效的。会有这种矛盾吗?
蒙曼:什么会失效,什么不会失效?技术失效是最快的,但人之作为人,是不会失效的,人的七情六欲,到现在都不变。从古代到今天有些东西是注定要被抛弃的,把古代的东西都取来用于今天,那是很蠢的,但一脚把传统的东西踢开了,你就把自己踢开了,因为你自己也是传统的一部分。比如上巳节和寒食节都消失了,但没关系,它们被清明节取代了。其中的审美传统也是没有被抛弃的,你现在读起上巳的诗文,比如《兰亭序》,依然会感到它是好的,曲水流觞是美的。
诗词大会:这代人一定会超过我们
书乡周刊:连着三年您都担任了诗词大会的评委,这个节目让我们看到在中国人内心深处,诗歌情结和诗心依然是存在的,并没有消泯,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去激活。
蒙曼:这个节目好就好在,定位在唤醒,而不是比赛。如果要比赛的话,让你背一下《石鼓歌》,好,全场都“死”了。但请你背一下“床前明月光”,全场都活跃了,全国人民都活跃了,因为都会背,能想起自己第一次背的样子。这就是唤醒。
书乡周刊:但我也看到有争议说,认为这档节目考的是背诵和记忆力,离真正的诗歌素养还有差距。您是怎么看待里面的关系?
蒙曼:所有学习都是从背诵开始的,这是一个正路。诗只有在这样的情境中,才能引发全民的参与,不信你让全民写个诗看看。你不会写诗,难道你就和诗歌没有缘分了吗?不是,只要你会念会读,你就是有缘分的。不能把一个节目赋予无限多意义,期待它解决所有问题。
书乡周刊:节目涌现了很多小才子小才女,您作为评委有怎样的心得?
蒙曼:太乐观了,这代人一定会超过我们的。我们这一代是受不完全教育长大的,上学的年代是学好数理化,人被作为技术工具培养,但这一代已经着力从作为一个全面的人在培养了,在从事具体工种之外,也可以有精神追求。
书乡周刊:诗词大会后,不少家长会给孩子买古诗词方面的书,但也有人说是“跟风”而已。这种忧虑有必要吗?
蒙曼:先“跟风”再热爱。先有一个浪潮存在,推动建构,其中有些人就会形成思考。但家长不要功利心太盛,就把书、音频、视频放在那儿,孩子只要表现出兴趣,就赞美或提点他,就像我爸爸当年提点我